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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契機讓我喜歡上 J 呢?當他有一次這麼敘述:「每次看電影,情節進展到女主角很尷尬、出糗或者肉麻到不行的畫面時,我總是撇頭不看。因為總覺得,實在是尷尬到不忍直視。」我大笑,覺得,這個人和我好像。而且,他是第一個讓我覺得:德國人其實和我沒什麼不一樣嘛——的傢伙。

 

J 的家庭十分複雜。爸爸是矮小黝黑的越南人(藝術家),媽媽是一半法國一半德國的上班族。J 的外貌神似鳳小岳,亞裔的五官特徵中帶著西方的深邃,厚實的肩膀和高大的身板,都遺傳自媽媽。    

爸媽離婚後, J 跟著哥哥、爸爸過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從十幾歲開始就必須早起派報賺錢打工。因為沒錢,所以他不能每天洗澡,在學校又髒又臭又因為亞裔臉孔而被欺負。一開始他是被霸凌者,直到進入青春期,倏地抽高成歐洲人身板的他,搖身一變也成了霸凌者。他雖然聰明,可是總有滿腔的憤怒,那股憤怒源自於長期失去母愛的關懷。離婚之後的媽媽,從來沒有聯絡過J 和哥哥,嫁給另一個德國人,又生了兩個標準白種人模樣的小小孩,有著不容許再被過去打擾的人生。

我們常常一起窩在J 的小套房。不大不小,有一張床、一張沙發、一個小廚房、一個大衣櫥和一間小廁所,我們的另一個朋友U 就住在樓上,有時也會跑來玩。在臉書上,J 指給我看他同母異父的小弟弟、小妹妹,神韻確實有幾分像他。

「前陣子,我的小弟弟、小妹妹輪流在臉書上向我打招呼,還叫我哥哥。」他講這話時,面無表情,所以我讀不出他的情緒。

「但以他們的年紀,根本寫不出那麼成熟的語氣。所以我想應該是我媽吧。她後悔了,現在想來補償了,可是根本來不及了,我也根本不需要。」不敢問出口的問題是:你真的不需要嗎?

我有時候在寄宿家庭裡,也會偷偷打開看看J 的小弟弟、小妹妹的臉書。臉書上沒什麼內容,十幾歲的小孩稚嫩的臉孔,和總是只有一兩個德文單字近態動況,有時是一些無聊的髒話。我窩在棉被裡,想起J 說的:「我的小弟弟、小妹妹,就是歐洲屁孩的標準模樣!」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能從他的隻字片語裡面猜出他的心意。像這句話的意思,其實就是:就算我沒有媽媽的養育,也絕對不會比有媽的孩子差。

有幾次,我把我心裡的推測和對他的觀察一股腦兒說出來,他灌了幾口酒之後說:「N,妳難道是心理學家不成?」(啊,Ningo這個綽號,其實是從 J 來的。)

 哎,十幾歲的J 儘管過得很精彩,卻也很苦澀。陸陸續續轉了五個不一樣的中學,他說,最後總算發現不能再這樣過下去,稍微認真起來念書之後,才考進柏林的H大學經濟系。H大學經濟系,算是德國大學中頂尖的。他說,我雖然那時是個壞蛋,但偶爾還會教同學寫作業。我總說:哎,你別唬我了。


我們不忌諱談愛情的話題。事實上他常常主動分享。可是有一段時期,他越主動、越坦白,我就聽得越難受、越掙扎。原來在異國容易上喜歡一個人是真的啊。不然,明明就只是一個這麼窮、這麼刻薄、這麼不貼心、這麼憤世嫉俗、這麼嘴巴壞的一個人。J 提到前女友時總是一臉如夢似幻。前女友倒是純正的越南血統,德國移民第二代,越南朋友圈中彼此認識的他們,曾經一起在慕尼黑歡慶好多個啤酒節。那是一個對我而言陌生的世界。

「她劈腿五次,每次我都傷心到不像自己,可是又忍不住原諒她。」一個晚上,事實上就是在他拒絕我的隔天晚上,我們一起看完德文版的超人電影,又因為不想回家,而漫步在柏林市區,直到隔天清晨五六點。

「她真的有那麼好喔?」

「她的好不是因為她美或者她有多善良,純粹只是,就算我和她只是坐在一起看著無聊的電視節目,她卻總有辦法讓我笑得開心。」

這個女生以歐洲標準來說,的確不算美,我偷窺過她的臉書好幾次了。她抱著一個「hab dich lieb(我愛你)」字樣的巨大聖誕餅乾、笑得開心,那是J 的交往記憶中,一個被劈腿中或者難得沒被劈腿的片段吧。這個女生以正常人的道德標準來說,也的確不算好。J 跟我說,前女友想去派對卻沒有新衣服穿時,就去ZARA、MANGO這一類隔天可以退貨的店,而且甚至沒有洗乾淨,就穿了一晚免費的霸王衣。

「天啊,這種女生你也可以哦。」我忍不住說,而且有種被狠狠羞辱的感覺。

J 斜眼瞪我,意思大概是:我都被劈腿五次了,退貨髒衣服又算什麼呀?只能說愛情,許是真的會令人盲目吧。

這女生不只是毀了J 的青春年華,害J 被許多越南朋友疏遠,還曾經讓J 變得糜爛,就像最最老套的連續劇情節一樣。一次,我們約在我最喜歡的平價義大利麵餐廳Vapiano吃飯,好像是為了慶祝什麼節日吧,柏林四處要不是非常安靜、要不就是非常熱鬧。而我的內心,正因為能夠約到他而竊喜,卻又隨即提醒自己:這傢伙本來就沒啥朋友嘛!

「和她分手之後,喔,我是說第五次那次——我真的已經絕望了,所以做出一大堆瘋狂的事,現在想起來尷尬到不行。我不知道在亞洲妳們怎麼想,但,接下來我要講的這件事,可能會讓妳很失望欸。」他一邊捲著肉醬麵一邊斟酌地望著我。

「蛤。那就別講吧。別破壞我對你僅存的尊敬。」

「我不管,還是想講。」

「該不會是——你分手後喝個爛醉,然後和不認識的女生亂搞吧哈哈。哎呦,又不是在演慾望城市。我是看了很多連續劇沒錯啦。符合你對亞洲人的無腦想像哈哈哈。」對了,忘了說, J 也很愛開亞洲人的玩笑,常常用ching chong兩個字就把我激怒到不行。

 「⋯⋯」

「呃⋯⋯真的被我猜中啦⋯⋯」

「更糟。我還和不只一個⋯⋯同時⋯⋯」

「好。停。我不想再聽了。專心吃麵。」我忍不住灌了一大口水。我不想聽的事情實在太多,就像我想了解他的心情也實在太多。


和J 相處的片段中,被傷害和被逗樂的時刻,是相等的。在歐洲旅遊時,因為和一大群自己並沒有特別喜歡的人,又必須天天集體行動,感覺來到了美麗的城市卻沒有自由,再悶也不過。    

「欸,你說,哪裡有比我更可悲的?都來了這麼美的地方還不能自己隨心所欲去逛!」為了J,我很瘋的向飯店櫃檯買網路來用,兩個小時一歐之類的。

 

「我啊。我比你可悲,我住在德國,可是去過的歐洲城市應該沒有妳多,大~小~姐。」有時候,他講話即使只是在臉書訊息,我也可以想像到他輕蔑、酸意滿點的表情和語氣。    

「你不懂啦⋯⋯這樣子我寧願不來。」    


「說真的,交換是妳選擇的,旅遊也是妳要去的,我真的搞不懂妳有什麼資格抱怨耶!」他被我逼到情緒緊繃時,就會毫不客氣地兇回來,在這一方面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德國人。    我一旦被他兇得不高興了,就兩三天不理他,可是第四天早上還是巴巴地跑去纏著他。一定是因為我那時候,唯一的朋友就只有J 吧,不然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受虐傾向了?但也托他的福,我總是少了點抱怨、多了點感恩。

可是,這樣道貌岸然的他,卻很不貼心。常常在他家看電影看到凌晨ㄧ、兩點,要走去地鐵站時,我看他仍然趴在沙發上,忍不住說:「喂!好歹朋友一場,你竟然不送我去地鐵啊?」    

「我看妳好好的啊,有腳有手這樣。」

「對啊,我是好好的啊,可是某人住的街區似乎並不特別安全啊!」在柏林,或者說在很多大都市,住在哪一個地鐵站附近、哪一個街區附近,都很有可能代表一個人的社會階級和金錢能力。比較有錢的人,如我的寄宿家庭,就住在靠近湖、皇宮都近的郊區,住商分離十分徹底,還有好大好大的公園。

窮學生們、留學生們、華人們、土耳其人們,都會在大大的同心圓之中擁有屬於自己的居住區位。而 J 住的地方,想當然耳並不特別安全。

「唉⋯⋯外面這麼冷耶。」他被我逼得受不了,方才起身開始穿大衣、穿手套、穿圍巾、穿襪子、穿靴子。好啦,兩個人都收拾乾淨了,一起出門。我像惡作劇得逞似地笑了。    可是,走到地鐵站後,他說:「就到這裡行了吧?」說完就給我個擁抱,就要走了。

正常男生都會陪人走到月台,車子來了再走吧?我氣得不行,說:「你啊,一點也不像紳士!」

J 根本不痛不癢,只說是想趕快去買幾瓶酒喝喝,手一揮、頭也不回。

最後一次我們在柏林一起等車時,我們的月台分別在兩側,他那方的車來了。「欸,這大概是最後一次見面吧?那我今天就大發慈悲陪妳等妳的車來吧。」他說。我驚訝到下巴快要掉了,他從來沒有這麼貼心過。待我的那班車真的來時,我又忍不住耍賴了,我說:「欸,J,再等下一班車吧,因為我不喜歡這輛列車。」    

他雙手敞開,很受不了地挑眉喊道:「Gott,每班列車都他媽的長一樣。妳這傢伙,是不用回家收行李嗎?」

在黃色月台中,來來去去的車輛之間,我難得有一點點開心。可是為什麼我們總是只能搭上不同方向的列車?


關於自我定位,J 總是認定自己是越南人,說他討厭德國人,德國人多半自大、白癡、難親近云云(事實上,由於J 本身很難相處,以上評價聽聽就算啦)。

的確,J 朋友圈裡面的德國人五根手指頭就數得完。怎麼說呢⋯⋯我原本以為柏林如美國一樣,是可以「民族大熔爐」一番的。但事實上,在街上總是有一群群的小圈圈。黑人和黑人、亞洲人和亞洲人、中東人和中東人、土耳其人和土耳其人。J 的臉書朋友裡,清一色竟都是越南人。連國中、高中,都有區分,是讓大多數越南人去上的。在那裏,他們遙遠地分享母國的文化。

可是奇怪的是,當我們談論到國家制度時,J 又不禁很驕傲地稱:「德國在保障人民方面,可謂完善。」接著滔滔不絕地跟我解釋一大堆社會福利機制,又說俾斯麥是建構世界第一個社會保險年金制度的人(這是事實沒錯)。我心裡不禁三道黑線,因為先生,你不是說討厭德國人嗎?如果回到越南那方面好了,J 又表示,每次回到越南看親戚時,總會有很多年輕女孩子簇擁著他,他就頓時變得像明星一樣,真是不知所措。的確,他的容貌真的——肥了點之外就是很帥。(很不想承認)    

「那些越南女孩就是覺得歐洲很棒啊,很想和我一起回歐洲,所以才這樣。」他帶著輕蔑說。這是我討厭他的時刻,因為我覺得他總是把亞洲人想得低人一截,或是認為某些亞洲文化、亞洲模式可笑不已。有時,雖然他講的是事實,我就是會想找方法反擊。  

 「越南人很瘋狂,不太會存錢,生活環境也很髒。我覺得那邊滿無聊的,我想我不會推薦妳去越南玩。」他這樣說。他在情感上定位自己是越南人,討厭德國人;可是在理性上推崇德國、歐洲中心主義,否定那些相對落後的國家。  

 在J 的矛盾之中,我看見的其實不是「歧視」。其實,我一直不相信他歧視亞洲人,也不把他的ching chong玩笑放在心上。因為,要是真的歧視亞州人的話,就等於是否定他自己,也不可能和我成為這麼親近的朋友了。舉凡他的攻擊、他的防禦,都是因為他飄搖在兩邊之間,找不到著地點的不安。    

但如果我跟他這麼說,他一定會揶揄我:「妳改唸心理系啦?」
所以大多數時間,我都不說。假裝自己看不見真正的他。


第一次深刻發現我們的不同,其實是因為一杯珍珠奶茶。

那天心血來潮,我帶J去柏林的Comebuy,體驗真正的臺灣滋味。事前不忘給他做點心理建設:「我們要去喝Tapioka(木薯粉,珍珠的原料,國外多如此稱呼珍奶)喔!你不討厭吧?」    

J 一臉了然,他說:「我知道啊,我喝過芒果口味的,還不錯!」我聽了差點沒昏倒。他喝的是中國的劣質盜版珍奶,不但水果口味是用粉末調味出來的,而且味道甜得不可思議,有珍珠跟沒珍珠一樣,口感糟到不行。    

「那喝起來根本是⋯⋯屎。」我一臉鄙夷。「讓我帶你去見識真正的Tapioka!我必須為臺灣扳回一城!」    

可是J 喝完Comebuy,尚稱正統的臺灣珍奶之後,表情普通。「我覺得和我上次買的芒果珍奶差不多啊。」    

沒救了。這就是文化差異。我絕望地想。 

還有一次是回臺之後。我們其實一直都嘗試保持聯絡,但是當話題一次又一次的遇到挫折時,我幾乎選擇了就此逃避他。「妳最近在做什麼啊?」剛回來臺灣的暑假,他問。    

「我在參加營隊啊(Camp),有竹友會,有迎新宿營⋯⋯,」我盡量用英文解釋這些東西是什麼。    

「妳確定妳在上大學,不是在國中部還是幼稚園喔?」螢幕另外一端的他,一定正在吃吃地笑。

J 所就讀的H大學中,由於要求學分數少,學生一週上課的次數並不多,而且也不太組織社團,基本上就真的是學術殿堂。然而,我們這邊的大學活動多到讓J 覺得,哪來的夏令營啊?真夠幼稚! 其實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思路,但是那一陣子就覺得,哇!我們的世界真的隔了開來。不僅僅是六七個小時的時差,更隔著文化、教育制度、價值觀等等等等,好多高牆。    

於是我逃避了。開始以忙碌為藉口,不回他的訊息。不再像以前一樣常常偷看他的臉書,聽他愛聽的歌,愛私訊他東聊西聊。會走到這一步,我們兩個應該都心知肚明吧,可是就像他月台上說的:「我很難想像,這是真的道別,我身邊的朋友幾乎從來沒有像這樣永遠地離開。」    

「我沒有永遠地離開啊,我一定還會再回來歐洲的啦。」我說。    

「那也好。妳啊,是我見過最聰明但也最奇怪的女生。」他說。    

我們在吵雜的隧道中搭上不同方向的車。他往市區,不怎麼安全但是適合如他這種半夜想要買醉,又常常自暴自棄的傢伙;我往郊區,那邊有漂亮的尖頂歐式房樓,有花園、有BMW、有貓咪、有一切臺灣沒有而我曾經以為自己渴求的東西。

但是沒有一件事情如他一樣,在回到臺灣後,還是一樣容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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