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有寫網誌了。草稿夾裡面排著滿滿需要補的記事(倉敷、緬甸、京阪、佐渡島⋯⋯)。姑且先記錄一下回東京開學三週後的心情。
就像之前在臉書說過的,長達兩個月的暑假帶給我好多變化。無可厚非的因為去了不同的地域和國家、遇到許多對生活懷抱不同的價值觀的人們,自己也漸漸在那個過程之中改變了許多想法。這些外部變化是不可避免也是人生路上必經的路程。不過,更集中一點、後退一點地來看,從上學期後期開始,我常常和一起來的臺大政治系朋友聊到早大和臺大政治系在課程上的差異。或者說,這個環境帶給我們的衝擊和改變。
所以久違的回到這個私人小天地,今天想要分享的是「對我而言早稻田大學⋯⋯」
其實當初來到早大的動機很簡單:1. 對亞洲/日本有興趣+2. 有豐厚的獎學金+3. 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想做什麼,不想直接投入職場也不想考研究所,想要一個緩衝的時間。最後一個大概就是最主要的原因吧。結果,殊不知一來人生方向就整個大轉彎。早大這個環境到底是怎樣改變了我?我的價值觀、生活型態、重視的東西、唸書的方法和態度,全部都不一樣了。勢必要是一個很具衝擊性的環境,才能夠一下子把四年來的習慣都衝撞開來吧?
—作為「留學生」這件事
不管在早大還是在任何歐美的大學,作為一個留學生有著先天的劣勢(或許也是優勢):語言和對當地了解的缺乏。因此我覺得,身為一個留學生是處在一個「中間」的斷裂狀態。
用中文思考,卻講著英文和日文,與不同國家的人相處,討論同一個議題。很多時候,對於當地人而言是理所當然的知識,對留學生來說卻是聞所未聞的,而那樣的缺乏感就會造成一種對知識的不安和渴求。而早大的留學生數在日本大學裡是數一數二的,因此除了日本人之外,還會在英文授課(EDESSA)裡面遇到很多其他國家來的留學生,可以說是個相當國際化的環境。
於是在討論的時候,幅度常常會被拉得很寬很廣,雖然會強烈感覺到自己知識的匱乏,卻也因此每一週都不敢不讀文本(自己的 data 就已經很不夠了還不讀文本,那乾脆別去上課好了XD),總算從一開始的啞口無言,到後來可以稍微主導一下討論方向(也漸漸發現很多歐美人只是仗著英文好在狂屁話哈哈哈,所以根本不要太看輕自己!)
再加上用自己不熟悉的語言上專業度高的課程,根本沒辦法像在臺大一樣邊用電腦滑臉書邊聽課,只能專心地聽老師講的每一個字,下課不懂還要請教旁邊的日本人。
—課程的設計與型態
在政經學部裡面,有很多樣的課程可以選擇。其中包括像臺大一樣兩三百個人的演講式課堂(通常都是必修、日本教授、基礎課程),也有 EDESSA 的英語授課項目(通常都是中型班、很多外國人、外國教授居多),也有我上學期參加的 Seminar 專題式課堂(小班、專業度高、寫卒業論文、合宿等等)
其中我想提一下上學期改變我讀書態度很多的課。其中一個是 EDESSA 的 Democracy, Peace and War。因為教授是個很嚴厲的人,所以成功把我上課愛用手機和愛看電腦的惡習改掉了(會直接被他轟出教室);也因為他對格式的龜毛要求,讓我第一次獨自寫學術論文就很嚴謹地把格式都學好了,也因為他對學生的高要求,認認真真地在寫小論文之前參考了二十幾篇文章。好啦跟很多人比起來可能我還是個渣,但是在臺大政治系幾乎完全不用(獨力)寫到小論文就可以順利畢業了啊。我甚至在臺大很晚才知道 Google Scholar這個東西。(雖然很有可能是個人問題,但我只想說:我過去四年在臺大真的非常缺乏學術方面的訓練,也對學術壓根沒有興趣。)
這堂課的課後討論也滿精彩的,因為我們必須先讀民主、和平、戰爭相關的經典文獻,然後討論這些東西的基本定義,或是前一週是正論後一週是反論之類的。因為這樣的課程安排,學生可以用一種很系統性也很具批判性的方式去思考這些最基本的概念。並不是咻~一下就開始分析國際社會的時事,而是從最基本、最根源的角度開始教。
最後的小論文也可以自己從十幾個題目裡面挑出來寫也可以自己訂,因此大家都可以往自己有興趣的地方發展,並不會受限於一、兩個單一的題目。提交之後,老師也會給每個人短短的評語。我拿到 A+ 的那一天真的超級、超級開心。然後,我寫的小論文內容在緬甸旅遊時也確實用到了,在那一刻覺得自己唸的書沒有白費。這是在政治系待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有的實感。所以讀萬卷書和行萬里路結合起來,人生會有一種圓滿感。
另外一堂課也是 EDESSA 的 Comparative Democratization。老師雖然是日本人,可是英文不錯而且學術背景也很豐富,感覺好像知道每一個國家的民主化過程。這堂課最可怕的就是每週都要讀很長(也很難)的文本,然後每週六晚上之前都必須要交出你對這個文本的評論或是問題(老師也都會評分!)。「評論」並不是這篇文本好有趣啊~哪裏學到很多啊~這種小學生等級的,而是對這篇文本的研究方法提出質疑、哪裡可能會影響研究結果、或是提出一些和文本結果相反的反例去質疑這份研究的可靠性。總之,看懂了還不夠,還要提出自己的看法。對我來說以前讀文本常常就是停在一個「接受它」的階段,但是經過十五週的洗禮之後,我覺得比起接受,我會下意識地開始尋找覺得不合理的地方,或是特別可以說服我的地方,而且有能力和其他份文本連結。從讀文本之中培養出這些能力之後,接下來要培養的其實是「如何問一個好問題」。文本看完了之後,自己得到了什麼,又可以從這些東西去解決什麼問題、和日常生活連結。我覺得這堂課雖然讓我身心俱疲、每週五晚上和週六白天常常大報廢,但是真心學到很多。因此很推老師(久保慶一)的課,他好像是教學評鑑的常勝軍XD
最後一堂雖然不能說學到很多(?),但我覺得部分影響到現在的課是獎學金提供的 AFLP Seminar。因為領獎學金的同學包含臺灣人、中國人、韓國人、日本人,所以我們常常在課堂中討論東亞地區的議題,像是慰安婦、亞洲價值等等。因為 Seminar 一班人很少,所以大家都有滿多發言機會的,在這種課上聆聽不同背景的人的意見(尤其是我們來自的地區在各種議題上各種吵架),覺得對於議題的想像和觀點都變得立體不少。特別是 Willy 選的文本和在課堂上問大家的問題,在課程結束後的日常生活中還是時不時會在我心裡跑出來,成為一個個懸而未解但是思考起來很有趣的問題。
這些課程的共通點大概就是:要看很多文本、要有很多討論、也可以得到老師的反饋。
通過這些課程後,也比較能抓出自己對於哪些領域比較有興趣。譬如在讀哪些主題的文本時會特別有共鳴、會想要讀更多等等,也可以認識很多不同領域的大師。然後,在下一個學期的選課就會變得比較有意識,也會對自己要吸收哪方面的知識更有系統性規劃。
反之我覺得在臺大,課程的範圍被縮得很小(中國、臺灣、兩岸⋯⋯);很少有機會真的和同學進行討論(就算有討論的幅度也沒辦法多深多廣),而文本?根本不用念,反正把老師的 PPT 和上課逐字稿通通背起來就好了。我四年來真的有念文本的課只有一堂。(嘉銘!!)
最可怕的是我覺得在臺大如果要討論這些議題,很容易大家就會覺得你很「學術」。(因為我以前也是這樣替別人貼標籤)然後大家對於 so-called「很學術」的人都會有點敬而遠之。總之,我對臺大政治系的評價就是:沒有成功營造出一個讓大家對政治或學問有興趣/熱忱的空間,反而是一個用「自由多元發展」為名,而讓一堆人信奉所謂的「實用主義」,最後通通都跑去管院的奇妙系統。
—「讀書會」和「合宿」和「人」
我常常覺得如果在東京沒有參加讀書會、也沒有去到合宿的話,我也不會改變這麼多。
以前在臺灣或許是有太多活動選擇,也很少去聽講座什麼的。至於合宿這個體系,在臺灣頂多就變成「系遊」,康樂性質居多。
但是在東京參加讀書會後,我發現自己對很多「以為自己沒有興趣」的議題也開始感到關心了(應該說就是因為不知道,才應該要去吧!);也因為在合宿裡面,和大家的相處、對話、討論之中,認識許多自己不知道的關於台灣的各式面向。在緬甸其實就像是一個和慶應大學的合宿(?),因為老師有安排所謂的「Reflection Session」,大家可以各抒己見然後再各組報告,那時因為我是唯一有政經背景的人,所以可以掌握很多討論的方向和補充許多背景知識,也才常常會有一種書到用時方恨少的匱乏感。後來在佐渡島的合宿也是,不只是白天參訪各種機構的意見交流,晚上回飯店之後也持續著一種比較私人、但是比較貼近個人經驗和價值觀的意見交流。這些時間都很珍貴,但是我在臺灣很少體驗到的。
正是這些互動才會讓一個人想要進步。
不是成績、也不是學分,是因為這些東西值得被討論也值得被學習,也因為這些事情其實和我們都息息相關。
在早大接收到的教育和得到的各種機會,其實根本沒有試圖要告訴我任何答案——而是一直一直在向我拋出很多很多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這就是對我而言的早稻田大學。「日本」這個國家本身就背負著許多無解的難題和歷史包袱,再加上和鄰國複雜的歷史淵源與外交關係,我們沒有辦法對一件事情有所謂公正的評價。也是來日本之後,我可以用一種 outsider 的心情去看臺灣發生的事,或者用日本人的角度來看臺灣。這些都是以前我辦不到,而現在我擁有的新的視角。
於是從緬甸回東京之後,我開始看書了,有好多好多書想要看但是沒有時間,每一週也隨著老師教的東西不同,而新增好多想看的東西。上課更努力的想要發言,下課之後會想要努力想出一些對自己、對課程的問題,回宿舍之後就開始念文本,這樣才能在課堂上學到更多。不討厭唸書,也不會因為無法遊歷東京而感到焦躁了。說起來,暑假的玩樂雖然沒怎麼碰觸到我以前喜歡的那些購物,但是留下來的記憶和對心理的衝擊卻好大好大。也因為這樣的轉變,自己開始默默萌生了念研究所的想法。
一言以蔽之:對我而言,早大是一個教會我怎麼看世界和怎麼回首家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