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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語言學校裡面,看遍了各種不同社會階級的人及其面對生活與新城市的態度,時常覺得:柏林雖是個讓有才華的年輕人能夠異軍突起的大跳板,卻也可能是讓搖擺的心,找不到出路的洞口。

通勤路上,日日都有驚喜。

我所選擇的語言學校,離家裡有一段距離。我必須搭公車、經過輕軌(S-bahn)、地鐵(U-bahn)林林總總十幾站,才能夠到達,費時約一個半小時。但也因為如此,讓我更認識柏林的城市風貌。

在總是灰暗的車站,各式各樣個性塗鴉佔據著每一角落;如果是輕軌,通常窗外風景都是一片綠意盎然;如果是地鐵,則帶有現代工業大城特有的機械味道與黑黑暗暗的室內隧道。我不會覺得柏林髒──相反的,柏林是個充滿個性的城市。有自己的風貌、特色。那是我所嚮往的一種,不畏俗流的勇氣、充滿藝術感的叛逆。

在臺灣總是由父母接送的我,早就對通勤非常期待。每天看著不一樣的人、觀察他們在做什麼、穿著什麼樣的衣服、猜測他們的背景,實在是太有趣了!幾天下來,我發現與台北捷運站人人操弄智慧型手機的情景迥然不同:在車上看書、看報紙的人還真不少。轟爸告訴我,曾有調查數據顯示 70% 的人會在通勤時閱讀。後來,我也到了當地書店買幾本英文書,每天來回的八十分鐘累積下來,也能夠有所收穫;更重要的是,感覺自己也融入了這座城市的人們。(雖然常常看書看到坐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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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乾淨的小噴泉,就在距離語言學校數步之遙。

時不時,也會有音樂家們,拿著一把吉他、小提琴,就大方的演奏起來,一曲即畢,或索取小費、或乾脆離開,他們的共通點是:每個人都看起來相當陶醉於自己的世界。在素昧平生的地鐵上,小小的角落也能夠成為舞台,乘客們被吸引過去的視線,已是最好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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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單佇立於地鐵椅上的小提琴。被哪位藝術家拋棄了呢?抑或是等待新主人?

我們這一班,老師是賭場發牌員!

每天在車上,都有不一樣的風景;在語言學校,也都有不同的樂趣。

班上的同學大多二、三十來歲,來自於西班牙、巴西、澳洲、剛果、美國,以及我這個年紀最小的臺灣人。我們的老師Thomas在年輕時曾經在巴拿馬交換,能操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英語、德語,有效的和各國的學生溝通。

由於我是比較晚加入的學生,第一堂課,每個人都用簡單的德語向我介紹自己。好笑的是,因為每個人的口音都大相逕庭,我其實根本就聽不太懂到底他們來自哪裡,都是後來才陸陸續續的猜出來。其中最特別的是一位金髮、穿著鼻環的女人:「我是Monica,我來自卡塔羅尼亞(Catalan)⋯⋯」她的口音真是我聽過最奇怪的了,而且,一開始我還以為是美國加州(California)。

回到家後,除了興奮的描述今天認識哪些新同學、如何自己順利的抵達語言中心(事前轟媽只帶我去過一次!),也憑著模糊的發音問起轟爸關於女人的故鄉。我們一同查詢轟弟的地理課本,才發現卡塔羅尼亞其實位於西班牙東北部,由於經濟狀況特別繁榮,所以極欲自西班牙獨立,也因此,來自那兒的人們通常不會說自己來自西班牙,而是視卡塔羅尼亞為獨立的祖國。記得高中時,好像隱約有在歷史課或是地理課學到,不過實際上真的遇到來自那裏的人,感覺真的很新奇!(註:三年後,也就是大二時,我於臺灣大學接待馬德里自治大學交換學生Nerea,問及卡塔羅尼亞,她十分驚訝臺灣人竟也對這項議題有所瞭解。)

當然,來德國之前我也聽說許多土耳其人希望能夠留在德國的狀況。問起轟爸這個問題,他侃侃而談:「其實德國人對於土耳其人的看法十分複雜。舉例來說,白天時,我和土耳其人購買各式各樣的蔬菜零食,被他們燦爛的笑容所感染;可是晚上時,那些高得嚇人的犯罪紀錄,又讓我對土耳其人退卻⋯⋯。」

除了社會治安之外,當然還有更多人口安置、工作機會、社會階層、族群混合的議題,都是實際居住在當地後,就能夠從日常生活中深刻感受到的。例如,深夜時每每伸手叫計程車,司機多是土耳其人。

才第一天,我就學習到許多先前不知道的大小事,當然在接下來密集的語言課程中,深度學習也不失愉快。雖然班上同學有著不小的年齡差距,但是幸好大家都是親切的好人。坐在我右邊,來自非洲剛果的嘎馬,果真問了所有台灣人出國留學都會被問的問題:

「臺灣和泰國有什麼不同?」當然不同啦!我把地圖拿出來,把兩國的位置仔細的指給他看,但緊接著又有一個棘手的問題了:

「所以臺灣是講什麼語言?」

「當然是中文呀(Chinese)」

「但妳不是說台灣和中國(China)不一樣嗎?所以你們不講Taiwanese(臺語)嗎?」

「呃⋯⋯」我實在有些苦惱,「嗯,我不知道如何說明,但這真的是個歷史悠久的故事,短短的下課時間好像沒辦法解釋完耶。」這樣一講,嘎馬就懂了。在他的故土非洲,也有不少國家如蘇丹、奈及利亞等內部分裂嚴重的例子,相信他一定比誰都明白這些「政治事」。

他還搞笑的建議我,以後如果不想要費時解釋,只要輕描淡寫的告訴別人「It’s political thing.」幾乎就不會有人追根究柢!

而在我左邊,是來自巴西、黑色短髮、穿有下顎環的個性女潔西卡,在酷酷的外表下,其實還挺親切的,主動告訴我在家鄉她也有認識於當地擔任孤兒院義工的臺灣人。哇,看來臺灣的國民外交真的做得很好,就連嘎馬都說他也知道臺灣的志工。

上課的氣氛總是會被幽默、瘋狂的男生們炒熱。待在德國一年,口說能力不錯但卻總是顛三倒四的嘎馬(後來我才知道,他和一個德國女生結婚並育有一女);喜歡和嘎馬一搭一唱、吐槽兼助威的西班牙矮胖哥戴維斯;下課時間總是到處亂晃、帶著一堆零食回來偷啃的澳洲人強;喜歡耍賴、亂回答問題的巴西人李奧納多⋯⋯

我發現在國外,無論年齡身分,「幽默」實在是一項很不可或缺的性格特質!幽默的人常常受到大家的喜愛,也讓每一件事情鮮活起來。大家共享的這份幽默,讓每一天三個小時的語言課程充滿許多笑料。就連老師也常常被搞到笑場呢!(順帶一提,同學們後來經由櫃檯輾轉得知,老師的副業竟然是在賭場當發牌員,難怪每一次下課都一定得去買一罐咖啡回來⋯⋯)


淺談語言學校三種人

我在這裡的語言學校,斷斷續續的也待了近半年之久。一路上,我就像住在一個國際宿舍,看著許多不同的人來來去去、與各式各樣奇特的現象──雖然我的交換生活最初的目的是為了體驗高中生活,但是在這裡學習的經驗,讓我看見更多真實的社會縮影。

來語言學校的人大略可分為三種:

一、標準好學生(每天都去,從不間斷,持續一、兩年之久),通常擁有破釜沉舟、特定的目標。

前文提到的巴西人李奧納多,就是我心目中的標準好學生!雖然大部分的人對南美洲人可能有「愛玩、愛派對、放蕩不羈」的刻板印象,但人家可是和女朋友充滿決心的移居柏林,打算找到一份好工作,永久定居。李奧納多甚至有為了買課本而沒錢吃飯的紀錄。聽同學說,他還身兼保母、餐廳侍者數份工作,卻從來沒有從課程中缺席。當我在交換後期為了進修德文而再度復學時,興高采烈的他坐在高級班朝我揮揮手,德文程度當然也不同往日而語了!

另外一位標準好學生,是來自美國洛杉磯的文森。他從不遲到也不早退,總是勤奮的做著筆記。但,他就和所有美國人一樣,最大的盲點就是渾然不知自己整堂德文課總是講著「英文」,老師一糾正他完的五秒之內,他又忘了。我與文森最妙的一段經歷,就是一次問及他的身家背景。首先,班上的大家都知道,文森在柏林從事自由業,幫助德國出版社潤稿。他寫作的功夫著實一流,觀察人群眼光之犀利,使我每每光顧他的部落格都要拍桌大笑。除此之外,他更是一位獨立音樂家,曾經發行過一張CD,我甚至在亞馬遜上有看過訂購資訊、在Youtube上看過他的演唱影片、也去過他的個人網站

總之,他就是一位搞笑、不折不扣的才子藝術家。

「文森,所以你自己一個人從LA搬來的嗎?」

「不,我和我丈夫一起搬來的。」呃、丈夫?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洛杉磯似乎也是同志的大本營。在柏林這個自由開放的城市裡,牽著手的同志們也隨處可見。不過,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男性這麼正大光明的提起自己同性的另一半。隨意問了幾句他們的住所和生活狀況,有些手足無措地結束這次的話題。(註:現在想起來,那時的自己真的對世界一無所知!)

回到家後翻翻文森的部落格,果然記錄了許多他與男朋友的一點一滴,字裡行間都是互相支持的情意,讓我看了覺得欣羨不已呢!至於後來,文森和他的男朋友仍然穩定的以柏林為據點,四處遊覽著歐洲這座寶山。雖然他放棄了德文學習(就像許多美國人一樣),但是一個成年人像臺灣高中生般的在意自己的出缺席、成績表現,還在部落格上面檢討自己的學習態度,到現在都還是讓我覺得印象深刻。

二、普通標準生(甚少缺席,但是只上短期幾個月)交換學生、或為了維持基本生活的跨國工作族群。

如同我一樣,只是在這個國家稍作停留的人也不少。一次,我在下課時間隨口問了來自紐約、年約25歲的蘇珊娜:「來柏林的目的是什麼呢?工作?還是學科進修?」

我一直都很喜歡她,因她有一種不與世俗同流合汙的氣質,更一點也沒有班上其他美國人上課踴躍搶話(用英文)、直逼旁人的過積極感。當大家下課後一窩蜂跑到交誼廳喝咖啡、聊八卦時,唯獨她靜靜的坐在教室裡讀她的書,寫她的字,偶爾加入一兩次大家的社交圈圈,卻也不顯得突兀。操著一口快速清楚的典型紐約腔,與她總是穿得非常簡單有力,卻不顯得老氣的服裝十分搭配。啊!我真的超級超級想要變成她,可她的獨特只屬於她自己,是任何人也學不來的。

聽到我的問題,她優雅地放下每次休息時間都在閱讀的一本二手老書,(依照她的品味,書名大略不脫:詩的靈魂)推推她虎斑紋的圓框眼鏡,愜意而瀟灑的說:「我來柏林,沒有為什麼!誰說一定要來柏林工作、念書?我只不過是有身份認同危機(Identity crisis)而已,所以決定放自己一年的假,脫離美國,逃離在紐約的壓力,在歐洲好好走走、看看。」

天哪。我從小就被各種教育體制灌輸:做人凡事都要講求計畫、眼界要又高又遠、不要因一時衝動壞了大事。而蘇珊娜的坦然灑脫,無疑是一種炸彈性發言。怎麼能夠沒有目標,也無法預知明確的報償,就貿然「浪費」一年呢?我這樣的想法才出現了一秒,就突然想起在出國前,負責面試的長輩說了一句使我永生難忘的話:「妳都已經考上臺灣大學了,為什麼還要浪費一年的時間,到國外高中交換呢?」

憶及往事,以及當時我對於這荒唐的質問而險些爆發的怒氣,我不禁有些愣愣。好一下子才擠出一句回答:「妳說的對⋯⋯我想我也是因為有身分認同危機才來的。」

她朝我一笑:「在這裡的外國人,誰不是呢?」

是啊。大家當然都是。我也是啊。我,不就是因為覺得自己不夠特別、不夠有見識、不夠有主見,才決定要來國外開拓視野的嗎?而這些想法,不就代表我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想要在國外從零開始,好好看清楚自己的本質嗎?而那些想要來柏林工作、求學的人又何嘗不是呢?原來我們大家,無論長到何種歲數,都還是會像青少年一樣,對自己的定位感到猶疑。

想要出國,難道非得為了碩博學位、百萬年薪嗎?她的話一直以來都言猶在耳,動搖了我從以前到現在的價值觀⋯⋯。但是想想,假設數年後我告訴父母:其實我什麼動機都沒有,只是想要找到「自己」、想要暫時逃離現在的生活,而放下原有的工作到歐洲旅行的話⋯⋯?以東方的社會價值來看,實在是太不知所云、太天真、太衝動了吧!

回到最基本的問題,其實不過就是:身為人,我們應該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蘇珊娜比我更早離開了,結束她在歐洲長達一年的放逐,回到紐約的她,會不會比較不迷惘?後來,輪到我準備返臺。可我相信接下來的人,會繼續替我們寫接下來的故事。

三、一聲不吭逃學型(越來越少出現,即使已經付完學費)

語言學校裡,當然不可能全部是來自美國、歐洲各國經濟狀況較富裕的人;相對的,也有不少來自土耳其、阿拉伯、非洲、亞洲的學生。經濟狀態、種族特性環環相扣,往往使他們難以堅持。

舉例而言,土耳其人在德國難以融入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擁有本身過於強大的族群團體,導致許多土耳其人就算已經在柏林生活了一輩子,卻還是無法以德語溝通,進而造成更多的社會問題、貧富差距。常常看見一群土耳其打扮的學生們集體上下課,卻總是來了一陣子就「神隱」了⋯⋯我想,生活和經濟的壓力已經讓他們喘不過氣,何來時間、心力再談學習呢?而總是嘰嘰喳喳的以土耳其語上課、休息時間閒聊、下課又鮮少去找其他國家的學生交流,又怎麼可能會進步呢?看不見自己的進步又占據可能的工作時間,想當然爾,放棄的速度加快許多。

而來自日本、中國、臺灣、泰國、印度、阿拉伯的學生雖不可勝數,占大多數的卻是韓國學生。原來,韓國的大學學費是有名的貴,學生群起遊行抗議是常見的國際新聞,也因此,許多來到歐洲求學的韓國留學生,都以歐洲國家中物價平實、相對進步,又以設計聞名的柏林為目標。

然而,對於許多亞洲人而言,學習德文並不是件易事,中途放棄的人實在是多如繁星。

「這一期完之後,妳就不再來了嗎?」那次,我問起坐在旁邊的Daebora,她的英文不好,就算老師用英文解釋也沒有多大幫助,以至於一直都跟不上同學、也無法理解德文的文法,卻還是得勉強跟著。

「我想我可能會休息一陣子吧。」她滿面愁容的說。

想要在柏林念藝術,因為競爭對手太多、加上德語能力的要求,其實並不是件易事。而她口中的一陣子,便是近乎長達半年的中斷。後來我再見到她時,仍然在同樣程度的班裡打轉。不通英文、不通德文的狀況,使她在柏林只能交到韓國的朋友,如此一來德語也無法進步。每天語言學校下課,她只能回到自己蝸居一角的公寓,沒有多餘的時間和心力去探索城市,也因為不停向家裡伸手要錢,而感到愧疚。

Daebora 來到柏林已經兩年,卻鮮少享用德國食物,而是餐餐自己用亞洲超市買來的原料烹煮韓國食物。

這真的是來歐洲留學該有的生活期許嗎?我不敢問她。我相信她自己也很掙扎,像是被卡在一個惡性循環裡面,不僅僅是我如此看她,她本身也看不見未來。我在語言學校裡面,看遍了各種不同社會階級的人及其面對生活與新城市的態度,時常覺得:柏林雖是個讓有才華的年輕人能夠異軍突起的大跳板,卻也可能是讓搖擺的心,找不到出路的洞口。要怎麼樣才不會被吞噬,就取決於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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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邊表演掙錢的土耳其小男孩

 

     

 

 

文中故事背景發生於die deutSCHule 
Karl-Marx-Straße 107, 12043 Berlin 
Tel: +49 (0)30 6808 5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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